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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孩时(五则)
2013-10-15
作者:杨绛
来源:文汇报
回忆我的母亲
我曾写过《回忆我的父亲》、《回忆我的姑母》,我很奇怪,怎么没写《回忆我的母亲》呢?大概因为 p>
接触较少。小时候妈妈难得有工夫照顾我。而且我总觉得,妈妈只疼大弟弟,不喜欢我,我脾
气不好。女佣
们都说:
“四小姐最难伺候。
”其实她们也 有几分欺我。
我的要求不高,
我爱整齐,
喜欢裤脚扎得整整齐齐,
她们就是不依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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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妈妈忠厚老实,
绝不敏捷。
如果受了欺侮,
她往往并 不感觉,
事后才明白,
“哦,
她
(或他)
在笑我”,
或“哦,他(或她)在骂我”。但是她从不计较,不久都忘了。她心胸
宽大,不念旧恶,所以能和任何人都
和好相处,一辈子没一个冤家。
妈妈并不笨,该说她很聪明。她出身富商家,家里也 请女先生教读书。她不但新旧小说都能看,还擅长
女工。我出生那年,爸爸为她买了一台
胜家名牌的缝衣机。她买了衣料自己裁,自己缝,在缝衣机上缝,一
忽儿就做出一套衣裤
。妈妈缝纫之余,常爱看看小说,旧小说如《缀白裘》,她看得吃吃地笑。看新小说也
能
领会各作家的风格,
例如看了苏梅的
《棘心》
,
又 读她的
《绿天》
,
就对我说:
“她怎么学着苏雪林 的
《绿
天》
的调儿呀?”我说:
“苏梅就 是苏雪林啊!
”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说,
她是名牌女作家,
但不如 谁谁谁。
我觉得都恰当。
妈妈每晚记账,有时记不起这笔钱怎么花的,爸爸就夺过笔来,写“糊涂账”,不许她多费心思了 。但
据爸爸说,妈妈每月寄无锡大家庭的家用,一辈子没错过一天。这是很不容易的,因
为她是个忙人,每天当
家过日子就够忙的。我家因爸爸的工作没固定的地方,常常调动,
从上海调苏州,苏州调杭州,杭州调回北
京,北京又调回上海。
我爸爸厌于这类工作,改行做律师了。做律师要有个 事务所,就买下了一所破旧的大房子。妈妈当然更
忙了。接下来日寇侵华,妈妈随爸爸避
居乡间,妈妈得了恶疾,一病不起,我们的妈妈从此没有了。
我想念妈妈,忽想到怎么我没写一篇《回忆我的母亲》啊?
我早已无父无母,姊妹兄弟也都没有了,独在灯下, 写完这篇《回忆》,还痴痴地回忆又回忆。
三姊姊是我“人生的启蒙老师”
我三姐姐大我五岁,许多起码的常识,都是三姐讲给我听的。
三姐姐一天告诉我:
“有一桩可怕极 了,
可怕极了的事,
你知道吗?”她接着说,
每一个人都得死;< /p>
死,
你知道吗?我当然不知道,听了很害怕。三姐姐安慰我说,一个人要老
了才死呢!
我忙问,“爸爸妈妈老了吗?”
三姐说:“还远没老呢。”
我就放下心,把三姊的话全忘了。
三姐姐又告诉我一件事,
她说:
“你老希望早上能躺着不起床,< /p>
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就是成天躺在床上的,
可是并不舒服,很难受,她在生病
。”从此我不羡慕躺着不起来的人了,躺着不起来的是病人啊。
老、病、死,我算是粗粗地都懂了。
人生四苦:“生老病死”。老、病、死,姐姐都算懂 一点了,可是“生”有什么可怕呢?这个问题可大
了,我曾请教了哲学家、佛学家。众说
不一,我至今该说我还没懂呢。
太先生
我最早的记忆是爸爸从我妈妈身边抢往客厅,爸爸在我旁边说,我带你到客厅去见个客人,你对他行个
< p>鞠躬礼,叫一声“太先生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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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那时大约四五岁,
爸爸把我放下地,
还搀着我的小手呢,
< p>我就对客人行了个鞠躬礼,叫了声“太先生”。
我记得客厅里还坐着
个人,现在想来,这人准是爸爸的族叔(我称叔公)杨景苏,号志洵,是胡适的老师。
胡
适说:“自从认了这位老师,才开始用功读书。”景苏叔公与爸爸经常在一起,他们是朋友又是一家人。
我现在睡前常翻翻旧书,有兴趣的就读读 。我翻看孟森著作的《明清史论著集刊》上下册,上面有锺书
圈点打“√”的地方,都折
着角,我把折角处细读,颇有兴趣。忽然想起这部论著的作者名孟森,不就是我
小时候对
他曾行鞠躬礼,称为“太先生”的那人吗?他说的是常州话,我叔婆是常州人,所以我知道他说的
是常州话,而和爸爸经常在一处的族叔杨志洵却说无锡话。我恨不能告诉锺书我曾见过这位作者,还对他
行
礼称“太先生”,
可是我无法告诉锺书了,
他已经去世 了。
我只好记下这件事,
并且已经考证过,
我没记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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